寫信給布拉姆斯

每年5月我總會記得你的生日，今年也一如往常。

當然除了生日以外，每一天我也時常想到你，不知你現在過得如何呢？漢堡音樂院裡那兩隻米格魯還戴著墨鏡在曬太陽嗎？我好像也可看見他們笑了，笑得好白爛、好可愛，在藍天下，坐在紅色車子的頂蓋上，裂開嘴地笑著，兩隻。

我想起你跟我說的，音符會在眼前飛舞的故事，我還不懷好意地回你：要不要去檢查檢查眼睛呢，我有認識的醫師唷，我看你是飛蚊症吧！你訕訕然地笑著，說你眼睛目前為止還好、還行，「託妳的福，託妳的福。」

因為我非常介意你那次獨自去旅行，卻沒有帶上我，也沒有事先告訴我；但你在湖邊寫了一封又一封信給我，還有明信片，有時我會認真打開來讀，有時我連看都不看，就把信放在鞋櫃上的鐵盒裡，裡面還有各式各樣的帳單、喜帖、發票、字條等，我非常小心仔細地把你的信藏在這裡，不打算一次讀完，因為讀完就沒了，你知道嗎，讀完就沒了，所以要一次看一點，或者乾脆什麼都不要看，就可以一直看一直看，源源不絕地，像是銀行戶頭，空了又進帳了，進帳了又花完了，就像我也沒有把《哈利波特》的第七集讀完，或者曾經看完就馬上忘掉，這樣子他們就會永遠活在霍格華茲裡，一本永遠都不會結束的小說，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曾揶揄過你的配器法和你的聲部配置，你總是想把世界堆疊得很大，我聳聳肩，然後你耐心地與我一搭一唱分析，其實我何嘗不懂得你的用心良苦，又何嘗不明白你的前瞻性呢，你好誇張啊，這些可都是後世人難以再超越的作品吶，批評你的人懂個屁啊！只會出一張嘴說愛你的人又懂個啥啊，誰能比我更懂你呢，所以我要假裝不懂你，誰喜歡你的作品啊，別臭美了，我一點都不在意，以免你太開心。

最喜歡你拉我一起跳舞，雖然你的腳步非常笨拙，偶爾也會踩到我，重拍跟別人不太一樣，神經大概也不太正常吧，痛死了，真白爛，我看踩我腳是故意的吧，你只是想看我很痛的樣子吧。

內心還苦悶嗎，你說日子還行，有了固定的伴，但是是個索然無味的人，每天上班、下班，薪水穩定得不得了，休假也固定得不得了，人生就此定型，人生是一只定型的軀體，不胖也不瘦，再無雕塑的可能，某次你偷偷看了她的日記，發現一年365天，竟然每天都寫一樣的事，上班下班回家買菜吃飯然後看漫畫例行公事結束。

你大感震驚，怎麼會有人是這樣子生活，竟然這樣子也可以生活，你說未曾在她身上感到心動，甚至未曾感到幸福，同時也無法吵架，一個連架都無法吵的對象，你在說笑話吧，又在編故事了吧，你的海馬迴還好嘛，「還好、還行，託妳的福。」那種激烈大吵，不就是我們年輕時最愛作的事情嗎，甩門，大哭，大吼，我真是恨死你了，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不是這樣的，都是我不好，拜託你回來好不好，下次不會了，一切都沒事了，我很愛你的，原諒我吧，不就是戀愛中最令人著迷的片段嗎，你說這些事情都沒有，日子平淡如開水，你感到自己逐漸成為沒有靈魂的人，那些才華洋溢呀光芒萬丈積極進取默契啊靈魂伴侶什麼的這類的紅塵俗事，好像已經是上一輩子的事情。

這樣啊這樣啊，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最後變成索然無味的人，和一杯白開水沒什麼兩樣，甚至連開香檳的念頭都沒有。咦，不喝香檳，那喝紅酒可以嗎？！跟「便當一個吃不飽，可以吃兩個啊！」、「沒有粥吃，那喝肉湯啊」是同樣的句型。

海馬迴又開始繞了。

嘿，你知道嗎，最近彈你鋼琴協奏曲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真是勇於挑戰啊，因為他們的演奏，我才得以再一次地感受到你獻給全人類的愛，全都藏在音符裡，像是女巫的隔空靈療，那深度的意識按摩，也像是你在湖邊寫給我的信，一封封地，音符在眼前飛舞的事。

我邊讀著，邊平靜地喝著白開水而不覺有異。